从十四岁起，洛夫诺便知道自己将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。
……
他的妻子。哦，这次是他的新妻子。又一个。
一个小小，很瘦，身体很僵硬，很紧，叫的声音也很柔弱的孩子。
……
他干了她三次。
后来，后来，便是喘息着，翻身下来。再后来，再后来，仍依稀听得到山坡下边醉汉醉妇们的欢唱声。还有火焰烧灼时，不断奏鸣的噼啪燃烧声。那渐渐蔓延，透过窗，一直延伸到天上的灿烂、绚烂、绵延着的，不间歇也不停滞的亮赤色，再然后……
渐渐，渐渐……
声音渐趋衰弱。
洛夫诺翻了个身，胸口碾着平而坚硬的床板。却自呼吸，却自合目。
那些属于人们的各自欢快的笑声渐渐淡了。在耳后，仿佛又奏鸣开天光炸裂时的破碎声。再而后，再而后……
“啊……”
渐渐，他又记起。
向前回溯，向前回溯，一直回溯向更久远，十二岁时冬末之夜的那瞬。
那么，在这之后呢？
*
“洛夫诺。”
“洛夫诺。待会儿，你留点情吧。”
他说，“我知道自己绝不是你的对手。那个……”
他灵活地瞥瞥别处，这才悄悄从腰间，摸出张小的木牌。
“这是我的宝物。你也知道，你一直都想要的。”
“我把它给你。”
他眨眨眼：“到时候，你用刀背打我。行吗？”
……
“我认输！”
他在灰土间挣扎。
他扑棱着手脚，却将笑声与洛夫诺的笑声杂糅在了一块儿。
“我认输！我认输啦！我不是他的对手，爸！我认输啦！”
用一整支木棒划出的圈，并不算大。
那只是，很小的、很窄的、但却足以容纳一对异母兄弟的圆圈。它空阔得，好似天空。
然而、
然而。
只有一个人，能活着走出这个小圈。
然而、
然而。
假若从最初开始便将如此，为何？
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的时间是，现在？
为什么必须执行这件事的人是，我？
为什么？
父亲说，他喜欢抗争的眼神。
父亲说，他喜欢幼小的、无力的、脆弱的、但却愚蠢到敢于抗争的眼神。
……
然而，幼小始终是幼小，无力始终是无力，脆弱始终是脆弱。
至于愚蠢，则更是人类最可笑的罪。
**
十四岁。
长子，安思帕·萨。三十岁。
四子，阔托·萨。二十八岁。
五子，维哈·萨。二十四岁。
九子，立普洛·萨。二十一岁。
十子，霍卡·萨。二十一岁。
十二子，纽落·萨，十八岁。
十七子，洛夫诺·萨，十四岁。
他们是兄弟。
血亲之亲，至爱之爱的兄弟！兄弟！！
争夺继承人之位？
可笑至极。
酋长继承人的位子理应属于安思帕，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。安思帕将会成为下一任族长——他高贵、公正、勇敢，而且和父亲截然不同，是一个懂得倾听邻居部落声音，知道发展外交的重要性，重视与人们和睦共处，而且知道该团结众兄弟的好兄长！好男人！
那么，或许……
这或许是一个疯狂的想法。
眼中燃烧着的，是熊熊烈火；所谓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拥有一切，所谓只有最有能力的人吞食全部，像这样的事……
“我不会的。”
宽厚、粗糙的手掌中，被刀子割开一道含血的印迹。
“我安思帕·萨，向依思塔莫神发誓，向阿伽索菲的祖先发誓，向部落，向人民，向天空与大地，草原与海洋发誓。”
“我绝不会伤害自己的兄弟！我绝不会再杀害自己的兄弟！我绝不会再像两年前一样，作为一个人，却犯下弑亲的恶孽！我绝不会再伤害我的任何一个兄弟，我绝不会再伤害我任何一个兄弟的妻子，我绝不会再杀死我任何一个兄弟的子嗣！我只会杀死一个恶人，杀死一个不配称之为人的人，杀死一个罪人。我！我只会杀死……”
“我会杀了阿萨莫罗。”
于是，另外五只或粗糙、或平滑、或结实、或细腻的手掌上，各割开一道血痕。
唯独洛夫诺。兄长们只是用刀背在他掌心抹上了众兄弟的血。事业将会成功，此事必将达成！部落里的人们将知道，外面发生了意外，父亲将会来，他的部下将被制服，他将死去，而他的被折磨被逼迫的孩子们，则将得到真正的自由。
……
“洛夫诺。”
“来，轮到你了。”
“哈哈，作为父亲，我还真是失败啊。”
或是抚掌，或是大笑。
或是就在几个儿子的尸首旁，思索棋步。
索菲斗兽棋。
猫吃老鼠，狗追猫，狼咬狗，虎驱狼，巨蜥吞虎，火鲲吸巨蜥，巨龙咬火鲲，老鼠钻进巨龙的气管。
“看来，他们是真的长大了……”
“我的儿子们，各有各的长处。我爱着你们每个人，哈……（笑）真的。”
“安思帕很稳重，阔托是我所有儿子中最有勇气的一个，维哈思维缜密，立普洛各项能力都还可以，霍卡发起怒来连我都怕，纽落则很擅长说谎。”
“所以，这次的事主要由维哈设局；纽落骗过看守附近地区的战士，成功将我骗来；立普洛和安思帕布置陷阱，阔托则帮他们制服了我带来的人，霍卡则主要负责杀死我这件事，毕竟他很擅长使用斧头。”
父亲笑着，他轻抚着下巴，那儿有着他蓄得极短，却极锐利的胡子。
“而你，洛夫诺。我的孩子——你射箭很有准头。”
“维哈思维缜密，所以我做了很多无意义的事分散他的精力，思维缜密、小心谨慎既是他的优点，也是他的缺点。”
“纽落擅长说谎，为人却道德低下、亲情淡漠，所以我事先和他做了约定，在此诱杀你们几个，立他当继承人。哈，他果然上了套。”
“立普洛万事都会做，却万事不精。”
“安思帕是个无用的好人。软馒头，谁说什么都信、谁讲什么都听。只要道歉忏悔，他便心软，这样的人怎么能当阿伽索菲的下一任酋长？”
“霍卡很暴躁，却容易忽视近在眼前的危险。”
“最后是，你……”
父亲，移动了棋子；
用沾着，他亲生骨肉鲜血的手；
他，轻拍了拍，颤抖着、哭泣着、懊悔着的洛夫诺的肩。
“洛夫诺，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。”
“你最厉害的是射箭。换作是你，突然袭击的话，一定有机会彻底结果我的性命吧？”
“你的优点实在太多了。你勇敢、隐忍、懂得权衡、知道该怎么压抑愤怒和恐惧，而且恰到好处的是，你重感情，懂得珍惜那些你重视的人。甚至连你的父亲我，都不具备这项优点。哈——你的母亲，我记得她。丝妮。一个爱慕虚荣而又愚蠢的小女人，真不知她这种废物，是怎么生出的你们兄妹。”
“早知道你们俩这么优秀，我当初真该留下她——就是，你和洛洛的妈。”
“她有一只金肚皮。”
“即便她很蠢，令人烦躁，郁闷得想让人把她捏死，将她那伶俐的舌头从嘴巴里拽出来，再多切成几段。”
说到这儿，父亲打趣道：“我真希望你妹妹也能有一只金肚皮。”
“多几个能干的外甥。”他将身子往前探，再次掐着棋子，往外挪。“这对你将来的统治有益。”
“你是我，今次唯一活下来的儿子。”
“我不杀你，不是因为你年纪小，也没打算找你没在手上划伤口这种敷衍的借口（笑）。”
“你很优秀。你拥有太多炫目的优点，我的时间可能不太够，而且，我也完全没想过主动攻击那些臣服我们，或联合起来对抗我们的部落。毕竟，我也有不小的缺点。我擅长指挥少数人，实力也强，但带的人只要稍微一多，一切就会脱离掌控，控制不来。我讨厌这种事。”
“而你，很适合在我死后实现这一切。统治大丘陵，成为王，假若能力出众，你甚至有可能……率领全大丘陵的部落。向西。”
“你的父亲，我。会为你做一切的安排。”
而后，父亲移动棋子，轻轻敲开了棋盘上洛夫诺的另一枚棋子。
“或许，你是巨龙。”
他笑了：“是棋盘上最优秀的棋子，而在现实这张棋盘上，老鼠永远不可能敌过巨龙。即便它死一万次，也休想钻进龙的气管——龙就是龙。烧尽一切，杀光一切，当属于你的时代到来时，你将成为给世界带去恐惧的那个。至于我……”
“我是，棋手。”
“我将布置棋局，我将控制一切，即便有朝一日我死了，我曾影响过的一切事，也还是会按照我设定的步骤有条不紊的进行。”
“你就是我最优秀的艺术品。我的孩子。”
“拥有太多优点，有能力改变部落，机遇到了，甚至可以去征服世界——如此优秀的你，却偏偏有着太容易被掌握的缺点。你的灵魂太脆弱。你承受不住压力，你过度迷茫，你恐惧那些你根本掌控不了的事物，恐惧那些随时可以杀死你的力量，却又深为之而着迷。”
“好了。”
父亲一摆手，笑：“轮到你了。”
“正因如此，我才能够掌控你。”
“智慧。”
“洛夫诺，你拥有一切，甚至也有一点儿小聪明，却唯独缺少在迷雾中瞬间找到正确道路的智慧。”
“我曾以为，维哈有希望，可惜，他还是太蠢了。将注意力放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——哈！那些屁事，当个屁用！到最后，反而让他自己死在那里，死成那样——身子都两截了，活脱脱是个，最弱智的白痴！”
洛夫诺在发抖。
汗水浸着他的衣衫，焦灼的皮革气味迅速散开，像是在森林里跳跃奔跑的野兽，尽是气味。
“而我，则侥幸拥有这项才能。”
象牙制成的棋子，在铁木棋盘上相互碰撞，咔啪作响。
终于，父亲敲掉了洛夫诺的最后一枚棋子。逼近到他的兽穴边，道一声：“死棋。”
随后，这男人起身，再拍了拍洛夫诺的肩膀，又道：
“这是最后一次了。下次，你唯一的机会是真的把我杀了。可假如你没成功——我，不需要既没能力、也没脑子的儿子。”
“记住这件事。”
“备胎还会有。备胎还会有很多。你虽然是最好的，也是当前唯一的，但却不是能为所欲为的。”
走出几步，父亲招呼了下他那几个亲信。令他们搬运尸体，令他们打扫现场……
“啊，还有一件事。”
言已至此，阿萨莫罗却又扭过头，望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，最优秀的“棋子”，狡黠一笑：
“想再找我下棋，倒是可以。”
“你一直是我的好儿子。”
忽地，洛夫诺道，“是。”
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尖锐、很急促、很迫切、很孬种。
他听到自己说，“我一直是爸爸你的好儿子！”
“对。这就对嘛。不过，儿子终归要有叛逆期才好成长——你也可以适当叛逆叛逆。如果你能瞒过我、或是骗到我，我作为父亲，会非常开心、非常自豪。”
父亲笑着竖起手指：“当然，动手杀我的机会……只有下一次。”
……
…………
“你好好做，好好做。”
“我期待着……”
“我，期待着。终有一日，我的寿命抵达终点，而你将继承我的位置，延续我的事业，理解我的想法，开始你的人生……”
“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。”
“这就是你的命运。接受它吧。别不服气。莫非，再给你二十年就斗得过我么？”
“没可能的。（笑）”
“我作为父亲，作为一个真心爱他儿子的父亲——我真诚期待着，你将如我所愿的，活过光辉灿烂的一生。”
……
“诚然，除此以外，你别无选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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